商洛籍作家陈仓作品我有一棵树上
5月6日,三毛散文奖组委会正式公告第三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品名单,其中商洛籍作家陈仓作品《我有一棵树》获奖。
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经审读委、终读委两个专家团队为期5个多月审读,初评、终评会上共10次研讨和12轮实名投票,最终评选出散文集、单篇散文共26部(篇)获奖作品。初评和终评结束后,三毛散文奖组委会对入围和获奖作品进行了公示。公示期间,初评委、终评委办公室均未接到有关入围和获奖作品不符合评选条件的投诉。现公示期已结束,正式公告第三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品名单。
三毛散文奖组委会
年5月6日
第三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品名单
散文集获奖作品
大奖
韩少功《态度》
四川人民出版社(.7)
韩小蕙《协和大院》
人民文学出版社(.12)
徐海蛟《山河都记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0)
盛林(美国)《半寸农庄》
天津人民出版社(.1)
胡竹峰《雪天的书》
安徽文艺出版社(.6)
实力奖
王剑冰《那年好大雪》
河南大学出版社(.1)
龚曙光《满世界》
人民文学出版社(.7)
塞壬《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6)
郑骁锋《老江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9)
新锐奖
李达伟《记忆宫殿》
作家出版社(.8)
安宁《迁徙记》
作家出版社(.1)
育邦《从乔伊斯到马尔克斯》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1)
马嘉骊(澳大利亚)《我不允许你独自旅行》
中信出版集团(.1)
单篇散文获奖作品
大奖
陈仓《我有一棵树》
(《人民文学》[]5期)
北乔《沉默的河流》
(《花城》[]5期)
鄞珊《流水对账》
(《四川文学》[]10期)
雍措《凹村》
(《十月》[]4期)
习习《黑蝴蝶让我们目眩神迷》
(《美文》[]2期上半月)
实力奖
龙仁青《他乡故知是麻雀》
(《人民文学》[]4期)
张林华《龙窑》
(《江南》[]6期)
指尖《奔跑》
(《安徽文学》[]12期)
陈峻峰《下陈州》
(《中国作家》[]10期文学版)
新锐奖
周吉敏《另一张纸》
(《十月》[]2期)
周荣池《节刻》
(《美文》[]12期)
黄立康《B面房间》
(《青年文学》[]6期)
周齐林《底色》
(《作品》[]1期)
三毛散文奖
“三毛散文奖”是以定海籍作家三毛命名的散文类文学奖项,面向全球华语作家征集、评选。“三毛散文奖”是定海区近年来精心打造的文化品牌。“三毛散文奖”两年一届,评选范围为已出版、发表的散文作品集、单篇散文作品。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小说家、诗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代表作有诗集《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等,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以及长篇四部曲《后土寺》《预言家》《醒神》《地下三尺》。小说“进城系列·致敬我们回不去的故乡”被誉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附原文:上用火洗澡的树
好几次,我回陕西老家的时候,父亲指着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树问我,把这棵梨树给你,你想干什么?我说,小时候嘴馋,最想让它长果子,后来没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烧火,前几年喜欢看书,最想用它打几个书柜,梨木的书柜应该是最好的书柜,现在呀,好多事情都想开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陪着父亲一直好好地活着。有一次,我反问父亲,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父亲说,那棵树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吗?我说,我只是假设。父亲说,年轻的时候,看到什么树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让它一直长在那里。我说,长多久?父亲说,两百年。我说,为什么呀?父亲想了想说,不单为自己,也为了上边的老鸹。老鸹就是乌鸦。有几只老鸹哇哇地叫了起来。父亲说,你还认识吗?我说,老鸹怎么不认识?父亲说,上海没有老鸹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没有看到老鸹?我说,或许有吧,它们可能躲起来了。据父亲不久后传来的消息,那棵梨树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问,砍掉干什么了?父亲说,砍掉打棺材了。我说,梨树能打棺材吗?父亲说,有什么办法啊,他们家山上砍光了,除了核桃树之外,只有这棵树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父亲有些忧伤,因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树,从屋顶上看过去,春天一树花,夏天一树白,还有一个老鸹窝,多么美又多么温暖,何况它没有变成女儿的嫁妆,竟然成了一副棺材,显得好不凄凉。我的命运真正与树扯上关系,可能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饭,父亲把斧子磨了磨,笑着对我说,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说,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父亲说,上山砍树呀。我说,砍树干什么?父亲说,给树洗澡呀。我说,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给树洗澡的?而且树又不脏,怎么洗呢?父亲说,你看看,树是不是黑色的?我说,叶子是绿色的,树皮是黑色的。父亲说,树一烧是不是会冒烟,烟是不是很呛人?我说,是呀,都把人熏死了。父亲说,所以说,树比人脏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帮我给树洗洗澡吧!听说要给树洗澡,我就心动了。我说,我不会呀。父亲说,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别着一把小斧子,跟着父亲上山了。那座山在我们家背后,要爬六七里远的山坡。我和父亲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小河已经断流了,有些悬崖上还有水,已经结成了冰碴子,像溶洞里边的钟乳石。我说,没有水,拿什么给树洗澡?而且也没有盆子呀。父亲说,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树洗澡就不需要了。我看着满山的白雪说,你要拿雪给树擦身子吗?父亲说,那会把树冻死的,你跟着我,到时候你就晓得了。我跟着父亲爬上山顶,树大起来了,也茂密起来了。父亲抡起斧子,一边砍树一边说,你是不是想继续上学?我说,是呀,连小哑巴都在朝前念书。父亲说,家里油盐酱醋要钱,你上学也要钱,不然钱从哪里来?我没有哄你,我们是烧炭来了,烧炭不就是给树洗澡吗?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烧炭很辛苦,要砍树,要断树,要起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我说,烧炭就是烧炭,怎么会是洗澡呢?父亲说,给人洗澡用水,给树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给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说,也用火吗?父亲说,用火不就把它给烧焦了?给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钻,浑身就干净了。我说,我们上山给树洗澡,真的为我上学?父亲说,那还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父亲说着,碗口粗的一棵大树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丝丝温暖,像自己刚刚泡在温水里,给自己洗了一个澡似的。第一天,父亲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树,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树的枝丫。第二天,父亲提着一把斧子上山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父亲的后边。有小伙伴问,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说,我去给树洗澡呀。有小伙伴问,有女人的屁股看吗?我说,当然有了,每棵树都有一个白屁股。我想把他们一齐哄上山,但是被他们家的大人给挡住了,说树屁股就是树桩,有什么好看的。我与父亲烧好的第一窑炭,正好赶在后半夜出炭。我们黑咕隆咚地赶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烟囱,打开了窑门,把一个大铁耙子伸进窑里——铁耙子全是铁的,估计有三米长,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铁耙子把木炭一节节勾引出来,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盖上一层泥巴,像埋人一样埋起来。我看到过无数的树,有丝密树椿苗树,有桃树梨树杏树,有漆树橡树栎树,有松树白桦树五倍子树,有柿子树毛栗树核桃树,却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没有烟,也没有一点黑色。它干净得真像刚刚洗过澡的女人。其实,女人再洗,总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体都是透明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木炭那么干净。父亲说,你来试试吧!我把大铁耙子伸进窑里,感觉自己靠近的,不是一节节木炭,而是刚刚洗完澡的女人。父亲笑眯眯地说,我没有哄你吧。我说,没有。父亲说,是不是洗得很干净?我说,比女人洗得还干净。父亲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说,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父亲说,等会儿还有更香的。父亲摸出两个苞谷棒子,剥在一个铁锨上,架在木炭上边,炒起了苞谷花。不一会儿,山上就飘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边的树林子开始沙沙地响。我问父亲,那是什么呢?父亲说,可能是野猪,也可能是獐子,它们想吃苞谷花了。我说,它们会不会冲过来咬我们呀?父亲说,你别怕,它们最怕的就是火,这些木炭红通通的,它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动物围着转了几圈,有些可能是转晕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咕嘟嘟地滚下了山坡。动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树比较多的时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大家天黑之后,就带着手电筒守在柿子树下边。果子狸太喜欢吃柿子了,所以活得特别地惨,每次它们刚爬上柿子树,还没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开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它们的眼睛。它们被手电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树上不敢动弹了,树下的人端起猎枪,瞄着它们的脑袋,慢悠悠地一枪,就把它们给放翻了,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狸即使幸运地活着掉在地上,照样会被埋伏着的几只狗给抓住。柿子树必须嫁接才行,原生态是长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时候,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树都能嫁接,还可以在一棵树上嫁接不同的品种,所以好多柿子树上边,既长火罐柿子又长磨盘柿子。柿子吃法花样百出,第一种是漤柿子,适合磨盘柿子,从夏天开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来,放在温水锅里泡着,水里撒上碱面子,两天左右就脱涩了,变得又脆又甜。我们经常捡一些被雷雨打下来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间的沙里,几天时间也可以吃了。第二种是软柿子,比如鸡蛋黄柿子,秋天把红柿子摘下来,可以堆放在阁楼上,等软了再吃。第三种是冻柿子,什么品种的柿子都可以,把它们堆在屋顶上,上边蒙一层苞谷秆,等冬天下几场雪,上几道霜,柿子被冻硬了,变成黑色的了,吃起来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种是削柿饼,适合火罐柿子,把柿子皮削掉,然后串起来,挂在树上,经过风吹日晒,就形成了柿饼,最好吃的柿饼还应该放在瓮里,捂上几个月,捂出一层白霜——其实那不是霜,而是凝结出来的糖。按说柿子这么多吃法,柿子树应该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长久保存,勉强吃到春节,过了春节天气转暖,就全烂掉了,最关键的是,它属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胀、便秘,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难。肠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风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大姨妈来了不能吃,孕妇更要忌用。柿子没有什么药用价值,也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加上它自身没有良性繁殖能力,村里人天长日久就懒得嫁接它了。柿子树渐渐消失,果子狸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护动物,可以明目张胆地上树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经莫名其妙地绝迹了。随之绝迹的还有狗。村里人也不养狗了,说是狗除了叫几声,其他什么用处都没有。别说养狗了,如今连牛也不养了。我放过几年牛,那时牛可以拉犁耕地,牛粪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粪,杀牛吃肉也不如杀猪吃肉——牛长得慢,没有肥肉,猪长得快,又有肥肉,大家养猪攀比的,是看谁家的猪膘厚,对于爱吃肥肉的村里人来说,再养牛自然是不划算的。出完炭,天就亮了。父亲装了一背篓热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厨房里——新烧的木炭轻飘飘的,是舍不得立即卖出去的,会在厨房堆放一段时间,为了让它们回潮,在周围再浇点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来,我发现它又变黑了,比树皮还要黑,可以用来写字。父亲拿木炭给我制成了笔,让我在地板上写字。我们家大门上,外边墙壁上,至今还留着好多字,也有一些算术题,都是用木炭写的。还有几条留言,比如,饭在锅里,钥匙放在门头上,夏天谁家借镰刀一把,等等。这些字,不全是我写的,多数是父亲和姐姐写的,还有我哥和我妈写的。我妈和我哥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们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唯一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见字如面,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妈弥留之际,村里下着大雪,父亲问我妈想吃什么,我妈说想吃油条,父亲提着油壶赶到镇上,在供销社赊了两斤菜油,大姐提着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们把油条炸好,端到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最后一个愿望竟然落空了。当时大姐拿起木炭,一边哭着一边在厨房的墙上记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销社赊菜油两斤。木炭写出来的那些字不会褪色,家里几次粉刷,父亲都没有擦掉它们,仍然保留着它们。它们清清楚楚的,宛如一切刚刚发生。我问父亲,洗完澡的树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变得更脏了?父亲说,它不过是睡着了。父亲铲了一锨子木炭,引着了。平时大多数时候,烤火都用柴火,会冒出滚滚的浓烟,熏得人直流眼泪。但是木炭不会冒烟,一旦烧着了,它会冒出蓝色的火苗,红通通地烧下去,直到变成一把灰烬。村里通拖拉机之前,木炭是要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车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的。村里通拖拉机之后,没有几年工夫,山上就没有多少树可以烧炭了,剩下的那点树,大家掰指头一算,也觉得烧炭是不划算的。在随后的好多年冬天,父亲又千方百计地烧过几次木炭,谁家需要熬中药的时候,父亲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着我们这些儿女一回家,父亲就旺旺地烧一炉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几个土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烧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时候也坐一个通宵。等我们前脚离开了家里,父亲后脚就用水把木炭火浇灭了。他自己一个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一家人围着木炭火,多数时候什么都不说,少数时候聊聊庄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谁谁去世了,聊聊谁谁发达了,当然还要聊聊外边的世界。每年也就聊这么一次,因为村里不久通了电话,大家偶尔找机会打个电话,彼此只是问候一声,报一个平安而已,各自身上发生的灾灾难难,因为害怕对方担心,平时都瞒哄掉了,只有这时候才会暴露出来。父亲瞒哄过两件事情,让人听了十分难受。有一次他感冒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想去厨房舀口水喝都动弹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声音。就那么躺了两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许是该他大难不死,竟然有个疯子撞进了我们家,给父亲递了一碗凉水,又拿着父亲的几块钱,跑到小卖部买了两包饼干,把父亲给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过年,别人告诉我说,你们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烂掉了都没有人晓得。另一次是他抽烟,不小心把一座山给烧着了,在灭火的时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烧光了,耳朵几乎被烧焦了,眼睛珠子几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疗伤口的土办法,买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几次打电话给我,想让我回去看看的时候,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体挺好的,每顿可以吃两碗饭呢”。我大约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木炭了。我对木炭的想念已经超过了对人的怀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温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迹,那是煤炭、电炉子和空调都无法相比的。当城里人与乡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时候,我还是一直相信父亲的说法:木炭是洗过澡的树。能用火洗澡的东西,它一定是无比干净的。干净得超过了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大起大落的树
原来,我们村里什么树都长得挺欢的。房前屋后有梨树桃树杏树,边边沿沿的长着漆树柿子树;山下有核桃树,山上有松树;阴坡有栎树,阳坡有橡树。橡树上边结着稠稠的橡子,冬天滚得满山都是,是野猪非常喜欢的食物,但是我们那里不叫橡树,而叫木耳树,因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来一年半载就可以长木耳。有一次回家,从一面山坡上经过,发现沿途的橡树皮被剥光了,露出白生生的肉。橡树与其他树不一样,皮是没有办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的看上去就非常悲惨。我问,为什么要剥它们的皮?有人说,卖钱。我以为橡树皮是什么药材,打听下来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红酒的瓶塞子。这让我非常吃惊,立即想到上海,想到酒吧,想到高脚杯,想到一群抿着小嘴的男男女女,想到那拔也拔不出来的瓶塞子。在各种树木中间,还夹杂着毛栗树、樱桃树、山楂树、海棠树、五倍子树。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我们就给它们起名字。大叶子树,用叶子可以包粽子;臭虫树,可以把树皮埋在粮食中间除虫子;痒痒树,你挠挠它,它就使劲摇晃,是牛最爱吃的;狗叶树,有些像桑树,但是不能养蚕,是猪最爱吃的。它们统统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红红白白的花,把山山岭岭打扮得十分好看。在我们村里,每一种树都有不同的命运。有用的树,就会越栽越多越长越大,没有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淘汰。我刚刚进城的那阵子,在公园里河道边发现一种树,长得黑不溜秋的,多数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开一树嫩嫩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我一问,人家告诉我那是槐树。因为从来不结果子,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一棵槐树,偶尔有些药方子里要用槐花,只好去县城采摘了。我跟着城里人一起,大把大把地吃过槐花。槐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奶腥味,像从喂孩子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树的。柳树身姿婀娜,比其他的树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农村,面对一帮农民,它弱不禁风的美有谁能懂呢?而且它实用性不够,当柴火吧十分难烧,盖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个优点,就是非常皮实,枝干不容易折断。村里人聪明,就避其所短,用其所长,用柳干来扳椅子:选择比较通顺的不粗不细的柳干,把关键的几个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软了,不用打铆就可以扳成椅子了。有一年小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样,扳一对椅子送给她做嫁妆,突然发现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树了。柳树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人们也不喜欢用椅子做嫁妆了,而是兴起打沙发了。沙发外边用的是皮革,下边安着弹簧,里边塞着猪毛,坐在上边软绵绵的,多舒服啊。当然还可以用柳枝编簸箕,可惜的是,自从引入了大风车,簸箕同样被人抛弃了。柳树长在城里,尤其长在河堤边江水旁,真可谓“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在下边相个亲约个会,自然有着依依如丝的味道。也许因为长在村里百无一用了吧,有些柳树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数是被大家给除掉的,所以无论在小河边还是院子前,仅仅剩下一些用柳树做椅子的记忆了。在我们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树。有一阵子到处都是漆树,长得最粗的是漆树,最招人喜欢的也是漆树。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的人,比如女人和一些孩子,哪怕从下边经过一次,浑身就会痒痒一次,严重的还要起红斑。脸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树的汁水,浑身也肯定会浮肿。就那样一种脾气火暴的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全身上下净是宝贝,大家既要躲着它,又要捧着它,像一手遮天的生产队队长。第一,是割漆。家里要打家具或者打嫁妆的时候,大家拿着菜刀在漆树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很快会痊愈,非常像人的伤疤,一点都不影响它的生长。口子割成关云长的眉毛似的,在眉心处扎一个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边再放一个碗,半天工夫就能接到一碗漆。漆刚从树里流出来,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干了之后才是黑色的,可以照见人影子。在没有工业油漆的年代,村里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那些树漆刷的,不仅好看,而且不怕潮湿霉烂。第二,是打油。到秋天,把一串串的漆籽摘下来,磨成粉放到锅里一蒸,拿到油房里一压,就成了主要的食用油。村里有一个公用油房,三间房子大小,屋里支了一口大锅,专门用来蒸漆籽的,支着的压榨设备,都是村民用木头和石头制造的。打油的时候,先把漆籽放在大锅里使劲地蒸,蒸好了热气腾腾地放进油闸,然后提起一个大油锤。大油锤一百多斤重,使劲地撞击加塞,油就被压榨出来了,顺着油槽汩汩地朝下流,流进盆子里就凝结成了油饼。漆油一热就化了,一冷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大饼。当时整个村里的人很少能吃到菜油或者猪油,基本是吃漆油的。漆油颜色和样子都像白蜡,吃着的感觉和味道也像白蜡。在夏天吃,没有什么大毛病,而在冬天吃,饭还没有吞下去呢,在嘴里已经结成块了,粘得牙缝里都是,弄也弄不干净。还有就是吃完饭,不敢喝凉水,一喝凉水肚子就痛,恐怕把肠子粘住了。第三,漆树。尤其一些老漆树的根上,会长大树菇子,白里透红的,细细嫩嫩的,看上去比女人的舌头还要鲜嫩。而且数量很大,一次能采半盆子,把它们一个个撕开,撒点盐放在锅里一炒,真是鲜美无比,嚼起来感觉像肉。刚出生的小乳猪,它的肉恐怕也没有那么嫩吧?不过也奇怪,我从来没有采到过大树菇子,但是父亲雨过天晴之后出去转一圈,多数时候是不会空手的。我问起来,父亲笑着说,它们都是我的耳朵,怎么能躲过我呀。有一年,我实在饿得慌,采了另外一种菇子,不是漆树身上长的,回来炒着一吃,全家人又是发烧又是呕吐,医生说是中毒了,让我们每人喝了十二碗开水,把肚子快撑破了,才保住了小命。漆树慢慢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工业油漆,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什么颜色都有;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慢慢不吃漆油了,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有菜籽油与芝麻油。人不吃漆油了,拿来喂猪应该可以吧?谁晓得,猪吃着吃着,把嘴巴粘住了,而且肚子也痛,像疯子一样转圈子,险些在猪圈里撞死了。父亲心有不甘,每年都把漆籽摘下来,打几个大油饼放着,后来彻底放弃了,随之油房也关掉了。漆树失去意义之后,受不了各种各样的冷落,身上开始长疤和腐烂,陆陆续续地死掉了。其他树死了,可以砍下来当柴火,但是漆树死了不能当柴火。漆树非常好烧,烧起来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但是无论闻到它气味或者沾到它汁水都会导致人皮肤过敏。漆树发挥余热的机会都没有了,显得十分凄凉。没有人搭理它,没有人砍掉它,没有人让它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离开。它必须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站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点一点地腐烂下去,直到化入泥土中变成泥土的一部分。如今在村里只剩下三棵漆树了,是父亲故意留下来的。照着父亲的意思,什么家具都可以用工业油漆刷,只有棺材还得用割下来的树漆刷。父亲说,棺材是要装着尸骨埋到地下的,你看看油漆有那么黑吗?油漆能经得住水浸虫子咬吗?父亲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有一次河道改造,要把一位老太爷的坟迁走,大家把坟挖开,但是埋下去几十年了,棺材不仅没有散架,而且油光闪亮。把棺材板一揭,除了胡子眉毛头发落光了,尸体上的其余部分竟然完整无缺。从棺材里爬出一条蟒蛇,闪了一道金光就不见了。据说那不是蟒蛇,而是龙。大家都说,老太爷已经化成一条龙了。当时父亲坚持说,什么都不是,而是用树漆染的棺材,潮水进不去,所以留下一个不腐之尸,里边比较舒服,所以蟒蛇才愿意在里边安家。在我们村里,最苦的是桃树。桃树和女人一样,自古红颜多薄命,除了野生的桃树,如今一棵都没有了。原来最大的一棵桃树,超过了碗口那么粗,是父亲亲自嫁接的五月桃,每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甜甜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它长在我家院子外边的墙根上。我家院子外边是隔壁人家的庄稼地,桃树下晒不到阳光,所以从来不长庄稼,按照隔壁人家的说法,连种子都捡不回来了。隔壁的男人与父亲谈过几次,让把桃树枝子修一修。父亲可以修松树枝子,也可以修橡树枝子,但是死活不修桃树枝子。父亲说,你修它的枝子,它会痛的。隔壁的男人说,你经常上山砍树,它们就不痛了?父亲说,橡树、松树和桃树是不好比的,我把橡树、松树砍下来,可以长木耳,可以打家具,我把桃树砍下来,能干什么?隔壁的男人说,可以打桃木梳子呀,也可以烧火呀。父亲说,小树枝子能打梳子?烧火半顿饭也煮不熟吧?隔壁的男人说,你不修也行,长了桃子应该一家一半。父亲说,除非这块地也一家一半。隔壁的男人一生气,拿起一把斧子把桃树砍了一条大口子。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让几个人来评理。父亲说,很简单,树根长在谁家地里就是谁家的,他家老母鸡还跑到我家院子里找东西吃,是不是下了蛋也一家一半?虽然没有评出个理,第二年夏天,那棵桃树却死了。大家都明白是隔壁的男人害死的。因为那年春天,开过一树桃花之后,从四面八方爬来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来了一拔又一拔,在树根下边欢天喜地地爬进爬出,开始搬一朵花瓣就走了,后来干脆赖着不走了,在树根下边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当成了自己的家。到夏天,树根被蚂蚁掏空了,结了几个病歪歪的桃子,就干巴巴地死掉了。父亲对我说,蚂蚁从哪来的?是隔壁的男人招来的。我说,他又不是蚂蚁王,哪有那么大本事。父亲说,你尝尝桃树下边的泥巴,是不是甜甜的?我抓了一把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丝丝的。我说,像放了红糖。父亲说,蚂蚁比小孩子更喜欢吃糖,他在桃树下边埋红糖了。我是相信父亲的,因为别说是红糖,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马上就会招来一群蚂蚁。针对那事儿,隔壁的男人呵呵一笑,说蚂蚁是活的,谁能说清楚是从谁家跑出来的呢?桃树不会长得太大,也不会长太长时间,是果树里最短命的,这是村里桃树绝种的本质。我家的那棵桃树死了之后,父亲并不砍掉它,让它一直竖在那里。有人问,树都死了,你还不砍掉呀?父亲说,那是蚂蚁的家,我不能把人家的家毁掉了。虽然那棵桃树枯干了,确实还有蚂蚁和虫子跑来跑去,后来成了一群鸡的天下。一群鸡在那里扑着,刨着,啄着,吃完蚂蚁与虫子,再吃吃旁边地里的庄稼,所以那块庄稼地荒得更加厉害了。隔壁的男人无奈,天天扔石头撵鸡,多数时候一撵就飞,不撵就来,有一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鸡砸死了,赔了人家两只小鸡。让人意外的是,那棵桃树虽说死了,却在墙根下边又站了几年,到隔壁的男人去世,根还没有完全腐烂。我懂父亲的意思,他不拔掉那棵桃树的根,是想拿它当地界,地界没有了,日子长了怎么办?慢慢消失的树
大家说性格决定命运,在松树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塔尔坪,生长最普遍的恰恰就是松树,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也是松树。第一,松树随遇而安。它在湿溜溜的南方长,在干巴巴的北方也长;在阴坡长,在阳坡也长;在高山上长,在大平地也长;在肥沃的泥巴里长,在悬崖峭壁上也长。塔尔坪有一棵松树就长在悬崖上边,大家一直没有砍掉它的原因,可能是不好接近,也可能是长得曲里拐弯的,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烧火吧,也破不开。最大原因是它长在九龙山的龙头上,树下边又埋着我们陈家的老先人。父亲说,之所以陈家出了几个书生,全凭着老先人埋的地方好。我每次回去,不管如何,都要跪在山脚下,朝着上边磕头烧纸。有一次想方设法爬上去送灯,发现坟头上插着一块木楔子,上边还有字。父亲说,那是咒符,都是外姓人家干的,人家眼红这块风水。有一次,外姓人家有个二球,拿着炸药包要把那座祖坟给炸掉,好在父亲及时把炸药包给排掉了。人因树而得福,树因人而得名,所以那棵奇丑无比的松树,竟然成了塔尔坪年龄最大的树,大家并不把它当树看待,有几分成神成仙的意思。第二,松树兼收并蓄。凡是其他树有的,什么优点它都有,它可以长果子,可以打家具,可以盖房子,可以当柴火,可以当成景观。我个人尤其主张用松树做景观树,因为它四季长青,站在哪里都很得体,加上叶子长得像针,树皮长得非常沧桑,所以威严得不容侵犯与亵玩,不仅适合长在烈士陵园里,就是长在大街两旁也是英姿飒爽,像上街巡逻的女警或者列队迎宾的礼兵。把松树做为景观树的,比如北京,比如东北,可惜都不是很普遍。有了松树站在两边,从这些街道上走过,像检阅部队的元首,那种神圣感油然而生。在中国的城市,用杨树做景观树居多,虽然茅盾先生把白杨说得很不平凡,主要是把它放在黄土高原的民族解放战争的背景下来看的,他真正礼赞的不是杨树,而是在杨树下勤劳生活的人。每次回西安逛街,当我从杨树中穿过,丝毫没有做为汉唐子孙的底气,反而有些沮丧,因为杨树无论树干树叶,还是随风摇晃的声音,都没有多少节气,也没有抵抗风雨的经历,甚至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打听下来,主要因为杨树长得快,又无须经常去修剪,被急功近利的建设者选中。忽然想起来了,塔尔坪从来没有栽过杨树,即使曾经栽过恐怕也会夭折的。塔尔坪的土地多金贵呀,谁舍得养这么个不中用的小白脸呢?第三,松树中立不依。一是它长得不急不徐,十年可以成材,百年照样不腐,短则活十几年,长则活几千年。二是它的质地不硬不软,纹理不粗不细,打箱子柜子很漂亮,做椽子大梁有担当,做大门打棺材也勉强。三是它的性格宠辱不惊,踩在脚下做地板可以,放在头顶上当大梁也可以;雕花鸟鱼虫可以,素面朝天也可以;用油漆染染可以,不染的话它本身就是金黄色的,而且身上还有天然的花纹和香味。四是它的品格独立自主,塔尔坪有各种各样的藤蔓,尤其最多的是葛条——我小时候穿的,多数是父亲用葛条打的草鞋,还有每次发热感冒、出麻疹和拉肚子,父亲就拿葛根熬水给我喝。但是葛条像妖精,也像地皮无赖,它见树就缠,缠上就没完没了,包括葛条在内的任何藤蔓,唯一不敢攀附的只有松树。五是它繁衍方式不同,其他树你把它砍掉了,它会从根上再发几枝出来,有点像官二代文二代富二代,是躺在父辈们的基础上活着的。但是松树不一样,它一旦死了,不管何种死法,它就真的死了,是从根子上死的,哪怕是砍掉它的头,也不可能冒第二个头出来。它的繁衍全靠树籽,树籽落在地上,再发芽,再扎根,再生成小树苗子,统统从头再来一遍。可以说,和我的命运密不可分的就是松树了。以至于我的样子,别人都说像一棵歪脖子松树。每次提到松树,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哥哥。哥哥十九岁那年的夏天,带着我一起去河南灵宝淘金,他淘金是为了赚一点酒水钱,把没有过门的嫂子娶回来。我们每人背着两副蒸笼,准备到六十里之外的三要镇卖掉,作为去灵宝金矿上的路费,但是刚走到半路上,我的脚就起泡了,实在走不动了,哥哥于是挡了一辆卡车——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车,它是拉矿石的。我们坐在矿石中间,穿过一排排杨柳树,吹着凉爽的风,听着从驾驶室里传来的收音机,实在是太高兴了。正在我非常高兴的时候,车翻掉了,在翻车的那一刻,哥哥推了我一把,把我救了下来,而他自己被压在了车子下边。从此我得了坐车恐惧症,有一次离开塔尔坪去学校,为了不让我恐惧,父亲拦住一辆大卡车,送给司机一棵非常粗的松树,让我坐在了驾驶室里。可是半路上,司机说是路滑,把我给赶了下来。那天晚上雨非常大,我独自一个人冒着大雨,走在漆黑而泥泞的小路上。那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吓得我浑身发抖,哇哇地大哭,好在中间遇到一个人——确切地说,我并不晓得他是不是人。他提着一盏马灯照着我。我向前,那束光就向前;我向后,那束光就向后;我慢,那束光就慢;我快,那束光就快。他陪着我走了一程,在马灯熄灭之前,他把我带到一户人家门口,为我敲开门之后就走了。我在那户陌生人家借宿了一夜,等天亮的时候继续步行回到了学校。后来,我找过那户人家,想表示一点谢意,顺便打听一下那个为我撑灯的人的下落,但是房子已经倒掉了,变成了一片废墟,上边是连天的蒿草。多少年过去了,那束光,那张土炕,依然还在我心里,不仅没有暗淡下去,反而越来越亮了越来越温暖了。另一个不解之谜是,父亲送给那位司机的松树,如今它又在哪里呢?它是以一根木头、一件家具,还是以一堆火的方式活着吗?第一,松树毛子,也就是松针。虽然长得绿油油的,但是落在地上黄亮亮的,大家经常背着背篓,去山上扒松针,背回家来引火,有它生火做饭,就非常容易。我上中学的时候吃食堂,每天只有两顿糊汤,也就是玉米粥,没有任何配菜,也不放任何油盐,经常饿得眼冒金星,半夜三更跑到外边,偷吃人家地里的生菜,有时候也吃草根树皮,但是一旦到了冬天,草根树皮也没有了,就给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叫爹,叫一句爹他就给我吃几口剩饭,不然他会把剩饭喂狗。后来发现一家砖瓦厂,收购松树枝子用来烧窑,几毛钱一百斤,我在近处的山上不敢砍,就尽量跑到深山老林里去砍,然后背到砖瓦厂卖掉。砍松树枝子都在上完课之后,回来天已经黑了,从那条街上经过,必须背着松树枝子狂奔,因为经常有一个疯子,拿着刀子在背后追赶。每次卖几毛钱,拿去买一碗清汤面。碗就巴掌那么大,面条只有五六根,汤里连葱花都不放,只放一点点油盐,而这竟成了我中学时期唯一的味道和油水。第二,松树油子,也就是松脂。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我点灯照明的东西,因为塔尔坪通电非常晚,在我中学毕业那一年,才勉强用上了灯泡子。之前有煤油灯,但是煤油非常稀少,是要节省着用的,大家天一黑就睡觉,天亮了才起床。父亲整天嘟哝着,劝我少看点书,理由是家里的煤油不多了。为了节省煤油,父亲满山采松脂,松脂其实非常普遍,但是可以照明的比较稀罕。采松脂,其实就是从松树身上割肉,松树被采过松脂之后基本就废掉了。好松脂都是松树的伤疤,所以采松脂主要看有没有伤口,而辨别松脂好不好主要看颜色,如果颜色是黄色的,那就一般,如果颜色是红色的,那就是上等的,可以割下来点灯。松脂再好,点起来都会冒烟,有好几年时间,我天天看书到半夜,有时候还是通宵,所以早晨起来,鼻子里全是黑的,吐出来的痰也是黑的,整个人几乎被熏成了腊肉。说实话,没有松脂,就没有我的光明,没有光明我后边的人生都是黑夜。父亲提起这些事情,总唏嘘着说,你当年啊,把我们家十几棵松树都烧掉了。第三,小料子。也就是小木板,必须是松树的。它一寸多厚,两寸多宽,一尺多长,是镇上木材厂两毛钱一个收购的。木材厂收购那种小料子,再请一帮木匠刨一刨,加工成非常漂亮的小木板,装在纸箱子里拉走了。大家四处打听,小料子被运出去干什么了,有人猜是做水桶了,有人猜是做尿桶了。参与其中的马铁匠从木材厂回来说,可能拿到部队制成了装手榴弹的箱子。我一听,像在支援前线部队打仗似的,感觉十分自豪,因此更加起劲,每次放假之后,满山遍野找人家抛弃的树头树尾,弄回家用墨斗打上线,踩在脚下一锛,积攒到二三十个的时候,背到木材厂去卖掉。第一批小料子卖了好几块钱,回家把钱交给父亲,父亲说,你自己留着继续念书吧。那几年,我经济独立,供自己上完学之后,买了人生第一双皮鞋,还存了六十多块钱,成了一个小富翁。塔尔坪好几个小丫头,水溜溜地看上了我。她们看上的不是钱,而是我赚钱和念书的劲头。尤其马铁匠家的小女儿,比我大两岁的样子,死活要许配给我。马铁匠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但是我死活不同意。不是她长的不美——粗粗的大辫子,圆圆的大屁股,苹果一样的脸蛋子,只是我还不懂要女人有什么好处。我多年以后才发现,我们的小料子被运到城里,当成人家脚下的木地板,因此我写过一首诗,大意是我和那些松树一起进城了,不同的是它们被涂上了油漆,我被涂上了浓重的乡愁。第四,是卖床板,人家照样只收松树的。其实不是我卖床板,而是父亲在卖床板。我们家一年能卖出去三十多副床板,整个塔尔坪至少有几百副床板,需要几百棵松树吧?我当时觉得十分奇怪,世上哪有那么多人睡觉,要那么多床板干什么?到如今我也没有弄明白,我们的床板都跑到哪里去了。床板一般做成三四尺宽,六七尺长,背到六十里之外的一个集市。那个集市似乎在河南官坡,又似乎在河南卢氏。父亲鸡叫第一遍起身,那是天最黑的时候,问为什么那么早呢?父亲说,鸡一叫就把鬼吓跑了。其实不然,早点赶集市有许多好处,一是每副多卖几毛钱;二是黑灯瞎火的,验收床板的时候容易蒙混过关;三是每天的收购量有限,去晚了人家一车装满了,就需要寄存下来了。父亲从集市回来,顺便会带点吃的,不是糖果什么的,而是几个小苹果。去集市的路上有几个果园,人家把成熟的都摘走了,剩下核桃大小的几个青的。父亲从果园前边经过,总去人家家里讨水喝,趁机到人家果园里转转,似乎像学习学习的样子,其实是冲着几个遗弃的小苹果去的。有一年冬天,我和父亲一起去集市,偷偷钻到人家苹果园拔了一棵苹果树,想带回家栽起来。父亲训我不应该,我说我偷人家一棵苹果树,你以后就不用再偷人家的苹果了。父亲很恼火地说,我那是偷吗?是捡好吧!回家之后,父亲比我还上心,在院子中间挖了一个大坑,把苹果树栽了进去。父亲告诉我,之所以栽在院子中间,等它长大了,在下边支一张桌子,可以乘凉又可以吃饭。我说,如果长苹果了,我能随便摘吗?父亲说,当然可以,不过你要等它们熟透了,熟透了就变成红色的了。父亲天天都给苹果树浇水,或许水土不服吧,塔尔坪历史上的第一棵苹果树,第二年春天发了几个芽子就死翘翘了。说起床板,我对父亲的几个花招印象深刻。为了节省树木,父亲有两个绝招,平常人脑瓜子再灵,是万万想不出来的。第一个绝招是,那些曲里拐弯的松树,在父亲手里总是服服帖帖的。父亲可以根据树木的弯度,用墨斗划出一条条曲线,解出一块块弯曲的木板子,那样利用率就非常高。他把弯曲的木板子放在火上一烤,很容易就扳直了,再在之间交叉着夹入几块真正的直木板子,两头用木条子一钉,做出来的床板就是直的,除非把床板拆掉,不然根本发现不了。第二个绝招是,人家在验收的时候拿尺子一量,床板一寸多厚基本是宽宽有余的,其实只有旁边的两块木板子是一寸多厚的,藏在中间的木板子基本不到一寸厚。有人说,你这不是哄人吗?父亲说,床板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睡觉吗?有人说,几分厚能睡人吗?父亲朝床板上一仰,闭着眼睛说,怎么不能睡人?两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也压不断。有人说,人家要在床上瞎折腾呢?床板卖了几年就没有人收购了,父亲问是不是人人都有床板了?其实是已经用上席梦思了,可惜塔尔坪至今都是土炕,还没有一家是用席梦思的,也没有用床板的。如果让我来比喻的话,我感觉无论是隐士还是烈士,是文人还是僧人,他们都不像松树。唯一像松树的,让人感觉如此舒服如此长久如此实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农民父亲——松树和父亲对我的影响和恩情真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对塔尔坪毁灭性的打击,是当地的木耳香菇非常出名的时候。当时我离开塔尔坪许多年了,从学校毕业也好多年了。有一次去超市买东西,发现有一种木耳香菇是“商山”牌的,我上去一看,果然是四皓隐居的那座商山,而且那两个字出自老家一位名人之手。服务员说,赶紧来几袋子吧,马上就要断货了。我还在表示怀疑,有两位老太太推着购物车,把货架上的“商山”一扫而光。服务员说,这下你信了吧?我说,我有什么不信的?它是我们生产的。服务员说,那公司是你开的?我说,公司不是我开的,不过我家在商山那边。服务员问,为什么叫商山?我说,因为形状是一个“商”字。我告诉服务员,我们那边的木耳香菇之所以好:第一,基本是橡树上长的,橡树是干什么的?是储藏红酒用的!第二,不仅没有一点污染,而且都是浸着露水长出来的;第三,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亲手采摘的,我们那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手,比上海的雪花片子还要洁白。塔尔坪的香菇木耳原本都是野生的,后来有人研究出了一种技术,把锯末子装在葡萄糖瓶子里,培养出了香菇菌、木耳菌。塔尔坪人把山上的树,包括橡树和一些杂木,连晾衣杆那么粗细,都统统砍下来点上菌种,第二年夏天一下雨,就可以采摘香菇木耳了。靠着香菇木耳,塔尔坪人确实脱贫了,有些人还致富了,家里买了摩托车与拖拉机,有了摩托车与拖拉机,更加剧了那些树们的悲剧。几年时间,像给山剃头一样,被砍了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全被砍光了,因此香菇木耳更金贵了。尤其香菇,不论斤卖了,而是论个卖了,一个花菇十块钱。父亲也点香菇木耳,不过每年两个架,所以只有父亲手头有货。即使那个价钱,父亲仍然不卖。收购的贩子问,为什么?父亲说,生儿子呀。父亲留着不是生儿子,而是给我这个儿子吃的。我每次离开塔尔坪,父亲必定会装一些木耳香菇,还有一袋子核桃。多数城里人晓得核桃是树上长的,不晓得外边还有一层青壳。有一次,一个上海朋友竟然问我,核桃是不是和土豆红薯一样长在土里边?我一听就傻了,只好告诉对方,核桃不长在土里,也不长在树上,而是长在空气中。有人抱怨父亲说,你这个人总是精明得很。父亲说,我不是精明而是担心,担心你们再那样砍下去,别说盖房子用的椽子大梁没有了,死人的时候棺材板没有了,恐怕连抬棺材的老杠都没有了。父亲的话应验了,不久之后有人去世,棺材倒是早先预备着的,但是下葬那天,在他家山上已经找不到一根老杠了。勉强砍了几棵胳膊粗的松树,但是刚砍的松树有些脆,抬到半路上咯咯叭叭地断掉了。作者
?
陈仓,七〇后诗人、小说家,陕西省丹凤县人。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八届青春诗会。主要出版有诗集《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四千行长诗《醒神》和千行长诗《天鹅颂》,八卷本系列小说集《陈仓进城》,长篇小说《后土寺》《预言家》《止痛药》《动物万岁》,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全国迎世博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人民文学第四届美丽中国游记征文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各类文学奖项三十余次。作品广泛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学会等机构评定的文学排行榜,有数十首诗歌入选同济大学等高校编写的大学教材。
顾问:商震鱼在洋刘剑锋主编:多多副主编:寒梅飞雪傲雪刘珅自媒体支持:晒丹凤大乾州淮安文学坊野闲论道洛南文友汇馨香盈秀新新文学禹平文学投稿须知:
1.作者来稿需为原创首发,著作权归其本人,文责自负。
2.来稿如不许改动请加以说明,未说明者视为可以做形式上的修改,字数控制在——之间。
3.文稿请直接粘贴在
转载请注明:http://www.sunyijia888.com/csjd/6786.html